关于“鉴湖三杰”的老少对白
拱墅一支部 宣伟强
引 言
2000年，因吾师钱法成先生（原浙江省文化厅厅长）推荐，我为其数十年的戏曲合作者、原浙江越剧院院长魏峨先生编辑《剧作选续集》一书（与《魏峨双戈剧作选》配套）。
魏峨，系光复会骨干人物魏兰（1866-1928）之孙，家藏乃祖许多辛亥革命原始文献资料。编书之余，间亦“采写”，聆听魏老谈论秋瑾、徐锡麟、陶成章事迹。我把“老小杂谈”作一整理，编成“老小对白”一文，姑备独家“口述历史”于此云尔。
今年是辛亥革命诞辰一百周年，发表拙作，聊以纪念。
魏 峨，简称老；
宣伟强，简称少。
老：我老家是浙江云和县，祖父魏兰是光复会成员，与“鉴湖三杰” 秋瑾、徐锡麟、陶成章是同志，是老友。祖父与陶成章的私谊尤为深厚。陶成章被同盟会谋杀后，我祖父亲撰《陶焕卿先生行述》。祖辈跟光复会渊源很深，我父亲是沈钧儒的义子，解放前在交通部谋职。（附记：魏兰，字石生。1903年5月，与堂侄魏毓祥去日本留学。1912年以后，先后在浙江担任永康、武康、长兴等县知事。著有《浮云集》、《魏氏诗稿》等。）
少：清季光复之思想，三百余年绵绵不绝。浙东绍兴多革命志士，而我省近代辛亥英烈谱----以秋瑾、徐锡麟、陶成章为杰出代表人物。老：先说秋瑾。秋瑾，字璇卿，自号“鉴湖女侠”，浙江会稽人。年十八，嫁湖南人氏王廷钧，旅居北京数年。育有子女。义和拳乱起，踉跄南归。因与丈夫感情不睦，甲辰三月孑身东渡日本，入女子师范学校。是年冬，由陈静斋之子（陶成章同学）之介，秋瑾因之以识陶成章。
少：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，吾师盛志强先生专门为杭州歌舞团写了一部歌剧剧本《秋瑾》，由陈红冰、张建一（司炉工出身的张先生，首次演歌剧）等主演。盛师当年搜集的创作素材，八十年代后期我曾一一阅读。据我所了解，陶成章东渡日本之前，在国内与敖嘉熊、龚味荪和你祖父魏兰等在两浙秘密联络诸党人，即反清帮会，蓄意造反。
老：陶成章在秋瑾回国时遂为介绍国内同人志士机关二处，一函致上海“爱国女子学校”蔡元培（光复会会长），一函致绍兴“热诚小学”徐锡麟。这些都记载在我祖父的笔记里。秋瑾返沪，即拜谒蔡元培。旋即前往南京，欲动员辛姓男子出资，最终无效，乃复归沪。由沪至绍，拜见徐锡麟。徐锡麟即介绍秋瑾加入光复会，时在乙巳年六月。不久，秋瑾至沪。陶成章亦从日本归国抵达上海。旋而，秋瑾、陶成章又复东渡。是时，徐锡麟携其妻王振汉同来日本，秋瑾为之服侍一切。
少：魏老对光复会诸领导人物知之较稔。有关秋瑾与徐锡麟俩人情感之事，则就我所知顺便讲一讲，以备研究辛亥光复史之参考。秋瑾和徐锡麟保持着亲密关系。有口头传闻显示，俩人“保持着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暖昧关系”。依姑祖父杨立清由上司竺鸣涛（“平阳党”党魁、光复会主要成员竺绍康之子，曾担任国民党浙江省保安司令，与吾祖辈“通家之好”）辗转相告：“秋瑾和徐锡麟的关系非常密切，即便不是肉体上的情人关系，也是精神上的情人关系。”秋瑾在日本服侍徐锡麟夫妇期间，她也因此成为留日学生口中的徐的“最后的情人”。这么说对辛亥革命烈士有点不敬，但事实如此，不据实真露又是对“后来者”的不敬了。（ 附记：竺绍康，生于1878年，卒于1910年，字酌仙，浙江嵊县人。为人重侠义，好打不平。早年在家乡组织“平阳党”，党徒号称万人。后与王金发、裘文高结为生死之交，从事反清革命。1905年入绍兴大通学堂学习。徐锡麟、陶成章离开绍兴后，竺绍康一度与吕逢樵等负责大通学堂，训练会党骨干。1907年秋瑾与徐锡麟策划皖浙起义时，被任命为光复军分统，奉命去嵊县组织起义队伍。皖浙起义失败，徐锡麟、秋瑾相继遇难，竺绍康被通缉，避入台州山区。裘文高等曾以竺绍康的名义，在嵊县、东阳、仙居一带抗击清军，声震全省。其后竺绍康避往上海，与陈其美等联络，继续从事革命活劫。1910年12月6日病逝于上海。葬于杭州孤山。其子竺鸣涛，解放前夕携眷属赴台湾。据我祖父说，解放后，竺绍康墓被挖掘，因有尸骸，另找空地埋葬。地点不详。）
老：我的祖母也是辛亥革命的斗士，女中豪杰。祖父在上海与他的女秘书结婚，在我祖母看来，这就是纳妾，就是封建，与革命思想不符，竟把她老人家气得发疯，毅然离家出走……在那个年代，反清革命同志间从相慕到相爱乃至结合，屡见不鲜。秋瑾的婚姻是不幸的，她当真另有所爱，也合适情理。像秋瑾这类女性，一般凡夫俗子很难驾驭，必有她真心所爱的男人才会使其屈膝。……旅日期间，秋瑾与诸志士组织敢死队，她本人兼任指挥。陈天华在日本蹈海事件对秋瑾刺激十分强烈，她归国谋求革命。陶成章为她介绍敖嘉熊，得转荐浔溪女子学校教员。因她的行事风格张狂，与学生存有矛盾，数月后，即便辞职。屡至上海。创办《女报》，试制炸药。入居绍兴大通学堂，为金华、处州、绍兴诸会党人荟萃之所。丁未正月，秋瑾被公举为督办，绍兴知府贵福赠秋瑾对联：“竞争世界，雄冠地球”。秋瑾藉会党之声气，以鼓舞军警界，复以军警界之名义，激励会党。是时，徐锡麟在安庆。赖其姻亲前湖南巡抚俞廉三力荐，甚得安徽巡抚恩铭（俞廉三门生）信任。即主陆军小学，逾年移主巡警学堂，赴日本购军械，设军械局。
少：光复会主张复汉室，建立汉人统治的政权；刺杀满清大员，以壮革命声势。秋瑾与徐锡麟皖浙遥相呼应。徐锡麟刺杀恩铭成功。清廷震骇，搜捕党人。秋瑾先期密谋先杀贵福，占领绍兴城，而后再图其余。徐锡麟案发，绍兴大通学堂遂被监视。贵福进省城面禀巡抚张曾扬，张氏以问名绅萧山人氏汤寿潜（马一浮岳丈）。汤寿潜素恶秋瑾，主张严惩。尔后，秋瑾在大通学堂为清兵所执。山阴县令李宗岳审讯秋瑾，秋瑾无一语，但书“秋风秋雨愁杀人”七字而已。翌晨殉义于绍兴轩亭口，时年三十一岁。亲属畏祸，无敢收尸。无锡吴芝瑛，乌程徐寄尘收其遗骸营葬于杭州西湖。（附记：《许宝蘅日记》第一册P207：戊申九月十一日“御史常徽奏浙江秋瑾案，有吴芝英等营葬开会并编造戏剧等事，奉旨着增韫严行查禁。”）浙江官吏恶而毁之，恐激民多，乃令其兄出面，迁柩以还绍兴。其后，其子自湖南来，迁秋瑾柩归湖南，盖将与其夫王廷钧合葬也。光复后重葬于杭州西泠桥畔，建亭，题曰：“风雨亭”。孙中山亲笔为秋瑾题写了“巾帼英雄”四个大字，以为纪念云尔。“文革”期间，造反派将秋瑾墓毁之。今重筑。（宣按：秋瑾就义之后，遗骸历经九迁，前无古人。）
老：次说徐锡麟。徐锡麟，字伯荪，浙江山阴人。早年在绍兴时，先期充任家庭教师，向弟子许克丞灌输光复思想。继为绍兴府学堂副办，倡导尚武主义。又自任热诚学堂体操课。此时的徐锡麟已致力于反清革命，访求同志，结识浙东反清志士竺绍康、周华昌、王金发辈人物。后至上海。与陶成章相识，由蔡元培、蔡元康昆弟之介。并由蔡元培介绍加入光复会。与陶成章携手，秘密串联浙东会党首领，统一联盟，谋以绍兴为根据地，施展军事教育，为革命军预备人才。许克丞出资，设武备学堂，不果。乃设大通师范学堂，凡浙东秘密诸会党首领皆以是为共同的组织总机关，各遣其门徒入校就读。在这种形势下，徐锡麟赴日本拟入士官学校，因非官费生不得入，愤而归国。期间，复诣日本，欲入振武学堂，未遂。纳资得道员。由表叔，前湖南巡抚俞廉三举推，徐锡麟旋以道员身份赴安徽试用。
少：徐锡麟当年买“道员”官衔，有二说。一说，其戚许仲卿（一作许仲清）雄於资，得其助，纳资为道员。一说，嵊县首富、“平阳党”党魁竺绍康捐资，得其道员。
老：有了“道员衔”，徐锡麟才能在安徽巡抚恩铭手下试用。先主陆军小学，复移主巡警学堂。其能力和作风，受到恩铭赏识和信任。徐锡麟在皖搜罗志士，联络新军，部署军变。光绪三十三年五月，巡警学堂学生毕业，定于二十八日举行毕业式，拟请恩铭主持。诸大吏毕集，尽杀之以乱军心。恩铭事先得到巡警学堂执事顾松（后被马宗汉断其头）密告，前提二天举行巡警生毕业式。徐锡麟怀疑计划已泄，毅然行事。最终枪杀恩铭而被捕。藩司冯煦宣判其死刑。次日凌晨被害（刳其心祭恩铭，祭毕，其亲属和属下又将烈士心脏爆炒食之），年仅三十五岁。
少：光复后，在绍兴设有“徐社”和“秋社”，纪念徐锡麟、秋瑾二位英烈。徐锡麟死后，其遗孀改嫁同盟会领袖黄兴（黄克强）。徐锡麟遗有二子。长子徐学禹（1903-1984），次子徐学文（1906年生）。1938年，时任福建省主席陈仪，推荐徐学禹为福建省政府委员，福建省政府建设厅厅长，福建省银行董事长。期间，我岳父的堂兄余晋和（会稽冢斜余氏第十七世），时任北平特别市公安局局长，应陈仪之邀，担任厦门市市长。据说陈仪担任台湾省主席时，徐学禹也追随他去做官。陈仪遇害后，徐学禹变得相当落魄，一直过着压抑的生活，很不得志，晚年定居美国。徐学文与蒋经国为儿女亲家，其爱女徐乃锦，系蒋孝文（我父亲的小学同学）夫人。徐乃锦曾于1993年首次回绍兴东浦寻根。2004年，东浦热诚学校百年校庆，徐乃锦又一次回到祖父的故里。2005年8月20日病逝于台北。
老：后说陶成章。陶成章，字焕卿，浙江会稽县人。具有革命思想，两度北上，欲刺杀西太后，不得要领而南归。两度赴日本，均因留学生监督汪大燮多方阻难之故，入学不成。返回国内，结识陶大均、龚宝铨和我祖父魏兰诸志士，继续图谋革命，热心国事无出其右。因革命之需，陶成章和我祖父两度到仁和狱中会见帮会首领濮振声，出介绍函数通，名片数十纸，以为联结秘密会党之助。我祖父在家乡和县创办“先志学堂”，陶成章为教习，寄居学校，从事秘密联络运动，浙东诸会党逐渐相联合，联为一体。编印反清书刊，暗中分送，唤醒民众。1904年10月在上海组织反清团体----光复会，以蔡元培为会长，陶成章、章太炎等担任副会长。会员272人，多数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帮会成员，也有少数地主乡绅。会旨是“光复汉族，还我山河，以身许国，功成身退”。 陶成章是光复会实际的负责人。他约我祖父先后赴日本筹划经费。在东京，与黄兴、蒋智由、陈毅（陈仪）、秋瑾诸志士商协办法。归国后，在上海设立讲习所。在嘉兴创设温台处会馆。携龚宝铨、徐锡麟至绍兴，创办大通师范学堂，招集浙东会党成员为学生，设体操专修科，朝夕训练，“外袭体操之名，内寓革命之实”。经陶成章的一系列活动，浙江的帮会有了共同的组织，势力不断扩大，光复会的影响逐渐深入人心。从保护革命身份计，时有许仲卿捐金前后五万元，入资为官，陶成章得知府，徐锡麟得道员，龚宝铨得同知。陶成章联络闽、皖各同志，自称五省大都督。徐锡麟及秋瑾案发，端方通电擒拿陶成章等志士，由是革命党之名大著。光复会领袖欲结盟同盟会豪杰，然所遇多大言自矜，陶成章和我祖父大为失望。我祖父及其光复会成员多半都不服孙中山。因革命需要，陶成章赴南洋群岛筹划经济问题，请孙中山作函介绍，孙中山不许。此事被《中兴报》执事员陈威涛公布于众，一片哗然。陶成章知孙中山难与共事，遂决计独自经营，恢复光复会，并将浙江各同志革命始末作为一编，名曰：《浙案纪略》，陆续刊登于缅甸仰光《光华日报》（陶成章主编）。自是，南洋群岛无人不知陶成章。辛亥六月，陶成章在上海组织锐进学社。赴南洋各岛组织光复分会。光复会依然保留着自己独立的机构与筹款渠道，下层会员仍由本会控制，秘密活动也由本会部署。多年来，光复会在江浙惨淡经营，牺牲巨大。武昌起义后，陶成章派人运动各界，攻击江南制造局，营救陈其美，上海因而光复。又约朱瑞、吕公望等志士商谋光复浙江。助浙军攻取南京。筹集巨款，挤济军需，均是光复会南洋各分会筹集之款，皆陶成章数年前运动筹划影响所及也。上海光复，陈其美推举为沪军都督。汤寿潜推举为浙江都督。众所周知，江浙独立，同盟会得势，光复会即遭压迫，矛盾日深。1912年1月14日凌晨，陈其美派人（蒋介石是其中剌客之一）在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广慈医院枪杀陶成章，年仅35岁。
少：陶成章死后，光复会群情激奋，公开反对孙中山、黄兴。陶案以后，章太炎与孙中山彻底决裂，更是逢孙必反。1912年5月，同盟会再下暗杀令，广东都督胡汉民将许雪湫率领的汕头民军缴械，不日，许即被枪杀。自是，光复会灭亡。
老：我祖父魏兰，对孙中山及其同盟会的评论，在当时是冒着“牺牲性命”的代价，如他本人所说的那样：“小人之攻我，手枪之击我，爆弹之掷我，在所不免”。“陶案”是我祖父心中永远的伤痕。我相信研究近代中国历史的专家和学者，一定会弄清楚“陶案”的真相，一切是非终将分明。我作为辛亥革命老人魏兰之孙，追维旧事，感慨何极？
少：为民主独立、国家富强、民主自由、人民幸福，孙中山毕生精力尽耗于斯。他尝言：“每一精明的观察者，都认为它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国家；倘能使中国人民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和资源并对其加以适当利用，则中国将来定能成为最大的强国。”又说：“我认为一个国家的伟大，不在于它的人民富有，而在于它的人民幸福。”都仿佛是针对今日中国所说。譬如“要做大事，不可要做大官”；“建设事业，必须学问”；“天下为公”；“以担当中国改革发展为己任”；“开放门户”；“发扬民治之精神”；“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政治”；“只有以人就法，不可以法就人”…… 他的思想和理论，是鲜活的，对今天的中国大众仍然有着巨大的启迪和教育作用。
